父亲于2024年6月1日溘然长逝,享年七十八岁。母亲回忆说,那天傍晚,父亲做好了饭,忽感身体不适。他走到床上躺下,对母亲说:“帮我捏捏颈椎,有点疼。” 母亲帮他捏了一会儿,他便催促道:“你先去吃饭吧,饭菜快凉了。”
  母亲离开卧室,才吃了几口饭,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,急忙返回去看。只见父亲已静卧在那里,没了气息。她慌忙打电话给姐姐。姐姐、姐夫赶到后,一边尽力抢救,一边拨打了120急救电话,随后又打电话通知我速归。父亲生前身体一向硬朗,他的离去毫无预兆,令我措手不及。接到姐姐电话时,我在昆明玩的不亦乐乎。
  等我回到家,父亲已被安置在客厅,换上了寿衣,脸上覆盖着白布。口中按本地习俗含着“含口钱”——红布包裹的米粒大小的银子。他的头发被匆匆剃去,收整在一旁,头皮上残留的发根参差不齐,像是用钝刀子生硬生生割出来的。姐姐告诉我,是急救医生剃的。
  父亲走后,母亲时常问我是否梦见过他,我却始终不敢坦言相告。转眼清明将至,父亲离开我们已近一年,但在我的梦里,他出现的次数寥寥无几。
  第一次梦到父亲,是在村里那座已经废弃的老房子里。他走了进来,说肚子饿了,让我们给他弄点吃的。我们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,所以就按祭祖的老规矩,在碗里只给他盛了一点点酸菜鱼。父亲看了看,说不够吃。我们又加了一些,他看后还是摇摇头说不够。不知父亲有没有吃,场景便瞬间闪到了客厅,客厅两边整齐地坐着家中亲友。父亲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,显得有些茫然,不知道想干什么。就在这时,我和父亲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——说是在吵,但我其实难受到极点,喉咙像是被堵住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可我心里却完全明白我们在吵什么:大意就是他已经去世了,不该再留在这里,应该回到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去。正当我这样想时,堂屋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竟然活了,像拎小鸡似的把父亲拎起来,直接扔出了客厅!屋外明明是正午,太阳火辣,父亲却抬头望着天,说道:“天这么黑,让我往哪里去呢?” 说完,他又转身走回了客厅。毛主席像见状,再次把他拎起扔了出去。就在父亲第二次被扔出门外的瞬间,我猛地惊醒了。醒来后背心发凉,只感觉那个把他一次次扔出家门的,不是什么毛主席像,分明就是我自己!
   第二次梦见父亲,是在家里的某块自留地上。梦中很奇怪,老家的房子像是被整个搬到了那里,还被拆得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卧室,似乎正准备翻盖。父亲围着那地方四处看了看,茫然地说找不到自己的房子了,然后就带着一脸落寞走开了。我猛地惊醒过来,心里堵得慌,立刻想起了父亲生前的一件事:他曾跟我商量,说想花三万多块钱,把老家那栋废弃的房子好好修缮一下。但我当时觉得,那老房子地处偏僻,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回去住了,就直言表示不同意。自那次谈话后,父亲便再也没有提过修房子的事情了。
   第三次梦见父亲,是在老家村口的大门前。家里似乎正操办着什么大事,人来人往,很是热闹,屋前的路边还支起了几个临时灶台,锅里炖着许多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肉。这时,父亲戴着毡帽,穿着厚厚的衣服,佝偻着身子,默默地从路边走过,进了大门。我看到他,猛然想起父亲其实已经过世,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他,喊着:“啊爹,啊爹,你回来了!” 父亲被我抱得紧紧的,动弹不得,也没有说话,然后我就醒了。这次梦里,父亲虽然没说饿,但我总觉得他是饿了。他那佝偻的身影,和他走过屋前路边时的样子,跟我记忆里的几个片段几乎一模一样:那时他还健在,常常带着年幼的我,去别人家办事的酒席上,就为了能给我讨点难得的牛羊肉吃。
  几天前,临近清明的时候,我第四次梦到父亲。具体的梦境记不清了,只记得他说肚子饿。姐姐曾提醒我,如果再梦见父亲说饿,就做点吃的烧柱香。但我却把姐姐的话给忘了。
   我与父亲的关系向来疏离。年少时,这隔阂多少源于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;长大后,则是因为我们父子间价值观的南辕北辙。几次梦里见到他,他合理而简单的需求均未能得到满足,显得那么落寞,连表达意愿时都颤颤巍巍,小心翼翼,一如他生前的模样。他为了几个子女,几乎燃烧了自己的一生,最终换来的,不过是晚年基本的衣食无忧。有时我会沉思,母亲对他,似乎从未真正满意过;我对他,也几乎不曾认同过。他是如何独自一人,默默捱过了这漫长而或许并不顺遂的一生?
   母亲与父亲的结合,是那个年代常见的包办婚姻。两人成婚时都已二十多岁,在当时算是典型的大龄青年了。大姐出生时父亲23岁,而我降生时,他已是43岁的中年人。自我记事起,母亲的抱怨便萦绕耳畔:父亲对她不好,对姐姐们也不够关心,成天只想着喝酒,家里的农活却不放在心上。看到路边的树木,我会指着说:“这棵适合做椽子,那棵能当柱子,这棵嘛,只能当柴烧了。”每当这时,母亲便会欣慰地夸我:“看我儿子,看到好东西就知道想着家里,将来肯定顾家,不像你那个爹!”耳濡目染下,我将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的歌词改成“世上只有爸爸坏”,还唱给他听。即便在父亲去世前一两年,母亲提及他在地里干活的情形,仍带着不满:“一听到丁点响动就竖起耳朵东张西望,心思根本不在农活上。”
   然而,在姐姐眼中,父亲并非母亲口中那般不堪,也并非重男轻女。她觉得,父亲一心想要个儿子,更多是为了完成爷爷未了的心愿。姐姐小时候总爱黏着父亲,追着他去赶集,父亲也总会背着母亲,偷偷塞给她几角零花钱。
  父亲为人好客,喜欢交朋结友,也确实爱喝上几杯。外出劳作的路上,若遇上熟人,他总会停下脚步闲聊几句,哪怕让母亲一人先扛着农具走到地头,为此常常惹得母亲怒火中烧。父亲会喝醉是事实,醉了也的确容易误事,但若说他“经常”喝醉,却也有些冤枉他了。在那个连温饱都可能是奢望的年代,又哪里有那么多酒,能让他日日酣饮呢?
   我读五年级时,父亲已56岁。经三叔介绍,他去了昆明的呈贡当保安。每月不到五百元的工资,在当时的他看来,已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。他对此行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,是曾有一次叫了辆出租车,那一刻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跻身“上等人”行列。他还提及,他们驻守的工地上曾丢失过二三十个脚手架扣件,小偷一直没抓到。这件事,他直到离开昆明回到县城居住,才敢跟家里人说起,因为他一直担心工地要他赔偿。
   从我上初中直到大三,父亲一直在昆明辗转打工。他开过洗衣店,给餐馆洗过桌布,在饭店给人刷过盘子,也曾兼做厨师和守夜人。印象最深的是他给餐馆洗桌布的那段日子,那时我正读高中,父亲已年过花甲。他不会骑三轮车,每天只能拉着一个焊了滑轮的简陋铁架子,步行穿过几条马路,去一公里半外的地方取回厚重的脏桌布。在狭小的住处清洗、晾晒、打包后,再用那铁架子一步步拉着送回餐馆。他嗜酒,喝醉后无人能替他。有好几次,他都是在醉酒状态下,摇摇晃晃地拉着沉甸甸的桌布出门,走到半路实在撑不住,竟枕着那堆桌布睡着了,醒来后再跌跌撞撞地继续赶路。父亲醉酒后步履蹒跚运送桌布的事情,即便过去了十五六年,每每回想起来,仍让我心有余悸。2009年,我远赴武汉求学,父亲已63岁。他找到一份新工作:白天给一户人家做饭,晚上继续为这家人当保安守夜,两份工加起来,月收入仅900元。他烟瘾极大,却极度节省,一个月只敢苛扣出50块钱,买些最廉价的黄烟来抽。
   我毕业后,父母搬去与姐姐同住,住进了她学校的集资房里。父亲总算结束了在外漂泊打工的日子,但他并未真正清闲下来,依旧每日买菜做饭,接送姐姐的女儿上下学,继续扮演着家庭照顾者的角色。他曾不止一次对我说,等我毕业工作了,他就要到处走走,访访亲友。然而,这个简单的心愿,直到他离世也未能实现。我工作后的头几年,收入微薄,父亲一方面舍不得花钱远行,另一方面也确实被照顾小侄女的日常事务所牵绊。直到他去世前的几年,我终于想起了父亲这个尘封已久的愿望时,他却已经老得经不起长途跋涉了。所幸的是,在最后的岁月里,姐姐和姐夫带着他和母亲去了不少地方旅游,甚至还出了趟省。看到父亲为此露出的满足笑容,或许,这已是对他些许的慰藉。
  不止一个人安慰我说,父亲走得安详,无疾而终,没有遭受痛苦,这是他一生行善积德修来的福分。这话确实给了我莫大的慰藉。回望父亲短暂却也漫长的一生,他确实与世无争,从未与人红过脸,也从未在背后议论过他人的是非,甚至连诸如顺手摘个路边水果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,他都不曾做过。姐姐说得对,父亲的离去,也贯彻了他一生的行事准则:从不给别人添麻烦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,他也没有让我们为他端过一次水,喂过一次药。这于子女而言,确是一种“福气”,一种沉重到让人难以坦然承受的“福气”。父亲几乎燃烧了自己全部的生命,才将我们几个子女一个个送出贫瘠的乡村,送进大学校门,送上各自的工作岗位。而我,在他垂垂老矣的晚年,所能回馈的,却仅仅是维持他基本生计的一点点物质供养。每念及此,让我思绪凝滞,无法再往下想。
   我承认,过往的岁月中,我对父亲鲜有认同。然而,随着自己年岁渐长,经历了世事浮沉,我日益体会到他所承受的重压、挣扎与深深的无奈。甚至不经意间发现,自己的容貌、神态,竟也越来越肖似于他。
   啊爹,您现在…是否已经知晓,那传说中的天国究竟存不存在?倘若真有,您在那边,一切都还好吗?我多么希望它真实存在,希望我们能有重逢的一天。若真能有那一天,啊爹,我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拦着您喝酒了,我会陪着您,痛痛快快地,喝上一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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