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水浒》杂谈其二：林冲——被激发的人性之恶

林冲——被激发的人性之恶

  对于杨志，我更多是觉得他可怜，而对于林冲，我先前觉得可恨，之后觉得可怕。
  可恨的是他被发配沧州前极其卑鄙的休妻行为。且看一段原文：

  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，管待两个公人。酒至数杯，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，赍发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。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：“泰山在上，年灾月厄，撞了高衙内，吃了一场屈官司。今日有句话说，上禀泰山：自蒙泰山错爱，将令爱嫁事小人，已至三载，不曾有半些儿差池。虽不曾生半个儿女，未曾面红面赤，半点相争。今小人遭这场横事，配去沧州，生死存亡未保。娘子在家，小人心去不稳，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；况兼青春年少，休为林冲误了前程。却是林冲自行主张，非他人逼迫。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，明白立纸休书，任从改嫁，并无争执。如此林冲去的心稳，免得高衙内陷害。”
  张教头道：“贤婿，甚么言语!你是天年不齐，遭了横事，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。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，早晚天可怜见，放你回来时，依旧夫妻完聚。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，便取了我女家去，并锦儿，不拣怎的，三年五载，养赡得他。又不叫他出入，高衙内便要见，也不能够。休要忧心，都在老汉身上。你在沧州牢城，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。休得要胡思乱想，只顾放心去。”林冲道：“感谢泰山厚意。只是林冲放心不下，枉自两相耽误。泰山可怜见林冲，依允小人，便死也瞑目。”张教头那里肯应承，众邻舍亦说行不得。林冲道：“若不依允小人之时，林冲便挣扎得回来，誓不与娘子相聚。”张教头道：“既然恁地时，权且由你写下，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。”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，买了一张纸来。那人写，林冲说，道是：
  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，为因身犯重罪，断配沧州，去后存亡不保。有妻张氏年少，情愿立此休书，任从改嫁，永无争执。委是自行情愿，即非相逼。恐后无凭，立此文约为照。年月日。
林冲当下看人写了，借过笔来，去年月下押个花字，打个手模。
  正在阁里写了，欲付与泰山收时，只见林冲的娘子，号天哭地叫将来，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，一路寻到酒店里。林冲见了，起身接着道：“娘子，小人有句话说，已禀过泰山了。为是林冲年灾月厄，遭这场屈事，今去沧州，生死不保，诚恐误了娘子青春。今已写下几字在此，万望娘子休等小人，有好头脑，自行招嫁，莫为林冲误了贤妻。”那娘子听罢，哭将起来，说道：“丈夫，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，如何把我休了！”林冲道：“娘子，我是好意，恐怕日后两个相误，赚了你。”张教头便道：“我儿放心，虽是女婿恁的主张，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!这事且由他放心去。他便不来时，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，只教你守志便了。”那妇人听得说，心中哽咽，又见了这封书，一时哭倒声绝在地。未知五脏如何，先见四肢不动。但见：
荆山玉损，可惜数十年结发成亲；宝鉴花残，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。花容倒卧，有如西苑芍药倚朱栏；檀口无言，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。小园昨夜东风恶，吹折江梅就地横。

  他休妻的理由有三，其一是担心自己离开后高衙内再来威逼；其二是自己生死未卜前途不明，担心娘子年轻守寡，耽误了前程；其三是免得高压内陷害(怕陷害谁？），自己可以安心的离开。
  学生时代读到此处觉得林冲在危难之时还在为妻子着想，宁愿让她改嫁也不想让她为自己守寡，真乃英雄之典范男人之楷模也。然而听了一些讲解后才明白了他心中的魔鬼。
  首先看他的第一个理由。你说害怕高衙内再来威逼，那么你把她休了高衙内便不来威逼了吗？高衙内陷害你是因为看上你老婆，不是和你过不去。在你和她婚姻存续的情况下，高衙内想要来迫取毕竟在道德和法律上都说不过去，是社会上所不能认同的，朝廷估计也不敢公然为此唱赞歌。现在倒好，你自己把她给休了，高衙内可以名正言顺地下聘礼了，老丈人张教头想要拒绝理由也不那么好找了。要知道，你老丈人也惹不起高俅啊。除非林娘子另外找到了一个两情相悦且高衙内惹不起的男人，否则此休妻理由不成立。更何况你老丈人给你支招了：送来我这里养着，不叫她出入，高衙内找不到。你怎么就没听见呢？
  再来看第二个理由吧，自己生死未卜，担心娘子年轻守寡。问题是你真的知道高俅非弄死你不可，真的以为自己生死未卜吗？如果真认为自己生死未卜，野猪林时你怎么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了？草料场时你怎么就没有一个计较，还想着要把房子补一补准备在那里长期住下去了？
  来看最后一个理由，免得高衙内陷害。请问你害怕被高衙内陷害的是谁呢？高衙内对你老婆是威逼，想占为己有。把她陷害进大牢做什吗？先关进大牢然后到监狱里谈情说爱吗？又或者干脆把她陷害死，然后高衙内自己自杀好到阴曹地府再续前缘。你怕的是高衙内再来陷害你吧！
  当林娘子和老丈人提出了休妻反对意见后，林冲的言语同样包含三层意思，其一是再次言明休妻理由——不要相互耽误，其二是请求老丈人可怜自可怜自己，答应了自己的休妻请求，其三是赌咒发誓，威胁老丈人如果不答应自己的要求，自己即便活着回来了也不与娘子相见（娘子继续守活寡，想要求个休书也不能够了）。不要相互耽误的话前后说了两遍！
  看吧，他觉得自己耽误老婆的同时老婆也耽误了自己，同意休妻是老丈人一家对自己的怜悯。那个赌咒发誓加威胁是什么意思呢？你不与她相见受害者是谁，受益者又是谁？你要是威胁说若不同意休妻自己便一头撞死倒还说得过去些。你若活着林娘子改嫁那叫通奸，在宋朝道德上要受千夫所指，法律上是要被判刑的。而如果你死了你老婆改嫁，在宋朝虽说不被鼓励但社会更多的是给以理解和包容，一代辞宗李清照不也照样改嫁吗？
  林冲休妻，想得光明点是他想甩包袱。他觉得休妻后自己可以不再受高衙内陷害，至于老婆被休后会有什么后果，那他就顾不上了。想得黑暗点是他想向高衙内献媚，告诉高衙内这个女人与我无关了，兄弟大胆地“追求”吧。

  林冲的行为一开始只是让我觉得可恨的，但后来我更多的是觉得可怕了，原因是自己考虑了另外一个问题：如果林娘子没被高衙内看上，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？
  他们将是夫妻的时代楷模啊！林冲，公务员编制，80万禁军教头，武艺高强。林娘子，80万禁军教头张某的女儿，大家闺秀，贤淑漂亮。他们两人的结合可谓门当户对，夫唱妇随。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高衙内，他们可以养育一双优秀的儿女，光宗耀祖。然而因为高衙内逼迫，林冲的本来真面目显露出来了。正是“周公恐惧流言日，王莽谦恭未篡时。 向使当初身便死，一生真伪复谁知。“
  恶的只是林冲吗？请看1966－1976那浩劫10年，多少父子反目，夫妻背叛，手足相残。这些人间惨剧我不忍更不敢举例。正是“演悲欢离合，当代岂无前代事？观抑扬褒贬，座中常有剧中人。”